外婆一年四季总是坐在楼门口等我，不管炎夏仍是隆冬。四达里坐落山阴路的南端，走进去，认为仅仅一条细细长长的胡同，两头都是石库门房子，其实到了里边才知道，右侧的房子都归于“后门”，若走到前门，猛然间就横着竖着地生出好几条胡同来了。外婆住在四达里接近弄底的那栋房子里，早前是能够从临平路一侧进去的，后来，那里砌了墙，封住了，只能从山阴路进出。山阴路自然是好的，清静、安定，仅仅对我外婆来说，她要花很大的眼力，这样才能够跳过一整条胡同，看见我出现在弄口的身影。

  外婆的眼睛并不好，视力一只浅一只深，所以她戴的眼镜有一片厚得真便是啤酒瓶底，特别过了九十岁后，还有白内障，可是，这并不阻碍外婆的眼光。四达里制作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，有着近百年的前史，进进出出的不单单是人，还有许多的风风雨雨。外婆住的亭子间很小，朝北，终年没有阳光，劲风大雨却扑得进来，一旦刮风下雨，外婆便不慌不忙地把木窗关上，还把插销插紧。亭子间在二楼，木扶梯又窄又陡，并且楼道里的电灯泡老是坏的，黑咕隆咚，可外婆却走得笃定，她一只手扶着木栏杆，一只手捧起胸前挂着的饭单，那饭单是卷起来的，里边放着煮牛奶用的小锅子，还有碗盏，还有调羹。

  走下楼来，便是后门的一个十来平方米的共用厨房，有户人家放了一张硕大的八仙桌，留给外婆的只要一点地盘。外婆喜爱把楼门翻开，这样，阳光就照进来了，浊气就排出去了，让人心里明亮、酣畅。外婆搬了一只小凳子坐在门口，放眼而望。她喜爱看那些像万国旗般暴晒在头顶上的衣服、被单、尿布……她会说，咱们胡同里又有小宝宝了。她喜爱听那些走街串巷的挑着货担的人的吆喝声，有卖针线的，有卖白果的，有卖梨膏糖的。外婆是生活在烟火气里的。

  外婆与街坊共处得很好。一开始的时分，人家还不甘愿让她用那张八仙桌，外婆毫不张扬地天天擦抹那张桌子，将桌面擦得亮铮铮的，光可鉴人，连四个桌脚都一干二净。人家说，不必专门擦的。外婆说仅仅趁便算了。不知何时，外婆就毫不隐讳在桌上吃东西了，人家一点都没定见。外婆心软，见到有人来胡同里讨吃讨水，从不冷酷以对，竟至有一次，她干脆把自己烧的饭菜端上八仙桌，让不相识的拖儿带女的一家五人吃了个饱。街坊呆若木鸡，外婆则轻描淡写地说：“远房亲戚，正巧路过咱们胡同。”

  当然，外婆最要紧的事便是等着我来。我一走进有着牌楼的胡同，就会小跑起来，我知道外婆现已等了我好长时间了，我更知道关于外婆来说，等我乃至现已成了她的一种生活方式，一种她心里的需求和满意。假如有一天我不去，我一定会跟她打招呼的，否则她会一向等着，比及天暗，比及月上中天。其实，这是双向的等候，我在心里也是等着见到外婆的，那是一份深挚的爱情，而在这样的等候中，我得以更加知道四达里，更加心系四达里。

  这是外婆的四达里，也是我的四达里。外婆离世后，虽然没有外婆的四达里，让我心里空落落的，不过，从此，四达里也成了我心底的一块怀念之地。

  前些天，我又走进了四达里。这一次，我是去看一下不久前完结的旧里补葺改造的。我看到历经风吹雨打的一栋栋石库门房子面目一新——原先斑斓残损的外立面补好了，红砖清水墙显得分外美丽；坑坑洼洼的路段从头铺设了水泥，平坦而光亮；蜘蛛网般的各种空中“飞线”规整了，不再乱七八糟；常常漏水、渗水的房顶、墙面添加了防水层，下水道作了根本性处理，处理了阻塞问题；尤为注目的是，后门底楼的共用厨房被分隔成每家独用的了，墙面和地上都铺了瓷砖，还装上了门。我想，外婆知道这些会很快乐的，那也是她的夙愿吧，从前有过的不少忧虑能够放下了。

  因为整个补葺秉持修旧如旧和维护使用统筹的准则，原汁原味地复原了前期上海石库门的面貌。走在四达里，看到重现的黑漆大门、黄铜门环、红瓦房顶、白色窗框，恍如隔世，我似乎穿越了百年韶光，似乎又看见了坐在楼门口等我的外婆。我理解，我已离不开四达里了，虽然外婆不在了，但四达里还在；哪怕我走到天南地北，四达里也是我永久的归程。（简平）